小何
小何是個長的活脫脫就是村上春樹1Q84中那個 牛河 先生的模樣,有的時候我想,就算他穿的再體面,給人的感覺好像還是從九份礦坑剛上來的礦工一樣,而這樣的形容絕不為過。
社會上每一個角落都有邊緣人,邊緣人的定義之一就是無關緊要的人,任何時候少了這個人,應該沒有什麼人會覺得有日子有什麼不一樣,甚至有人會有鬆了一口氣的輕鬆感,就好像一位因為不斷收到追求簡訊而煩惱的女生,突然間不再收到訊息一樣的那種輕鬆心情。
我在散裝船做船長的時候,小何是幹練水手,幹練水手的工作就是當船在航行中,在駕駛台和船副一起值瞭望更,進出港時也輪替操舵,通常船上都有三到四名,在二十四小時中做每四小時一更的三班輪流值更。
有一回過年加菜,吃完了年夜飯後,我回到房間看書,過不一會兒的工夫,大副到我房間找我,說小何在餐廳喝醉了發酒瘋鬧事。於是我下樓到餐廳,看見小何喝的爛醉,坐在地上撒賴亂講話,就叫水手小黃把他扶回房間去。第二天一大早四點多鐘,大廚和大副又把我叫醒了,因為小何睡到半夜又到廚房把餐具全打的稀巴爛。
通常船員發生這種脫序事情,船長的處理就是私底下不張揚地去電報給公司,要求公司當船一到碼頭時就立即換人,情形嚴重怕鬧事的時候,甚至要求派警察來押送下船。但我總相信人都有善良的一面,從來不這樣做,我就算要一個人下船,炒他魷魚也一定事先當面告訴他,從不私底下做這種事。而事實上,我做船長和大副的十四年間,也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等小何酒醒了,我把他找到房間,先把事情釐清,確定是他打碎了廚房的餐具,然後再談其他的事。在我的詢問中,他講出了他的家況,沒結過婚,母親年紀大了,薪水都交給姐姐,只留一部份在船上花,他的薪水大部份母親都拿去接濟弟弟一家人。全家兄弟姐妹都成家、有小孩了,只有他還是單身。這是很多單身船員的情形,可以稱之為船員的悲哀嗎?我時常這樣地問自己。
我又問他:「如果到碼頭你就解僱下船,會不會影响你母親還是你的生活狀況,你現在需要錢嗎?」,如果不需要錢,那我就要因為你的行為而要炒你魷魚了,我想我給的暗示是這個意思。他低下頭去,很久都不說話。我又說:「你還想留在船上繼續幹嗎?」他把那長的像 牛河 先生的臉抬起來用畏縮的眼光看著我點點頭說:「我知道會被送下船,對不起,船長。」我又再問他一次:「你母親還需要你的錢用,那麼你還想繼續做下去嗎?」,他把頭低低地點了點。
從談話中知道他的處境還有他想要繼續做的意願,接下來就看我的了。我把一張事先打完字的悔過書放在他面前,並且說;「你看一下,這是你犯錯的悔過書,看完了你簽個字,然後我會公佈在船上的公佈欄,讓全船都看到。所有打壞的餐具都會在高雄要賣菜店補來,這筆錢要從你的在船薪水中扣除;還有你必須等一下開飯的時間,在餐廰罰站十分鐘。」我接著又說:「你想要留下來,就必須要聽我的命令了。」他囁嚅的說:「罰錢沒問題,可是公佈悔過書和罰站,我會很沒有面子。」「那你昨天晚上鬧成這個樣子,我和大副的面子擺哪裡呢?而且早晚一定會有同事報告公司,到最後公司一定會知道這件事,沒有處罰又不Payoff (炒魷魚)是不可能的。」我儘量壓低了聲音告訴他,我又接著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不會背後送交公司,我向你保證,你可以放心。」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在悔過書上簽了字,我影印了一份副本給他,他接過去後,我就要他回房間去,準備當班了。
後來悔過書釘在佈告欄上,同事們都圍過去看,大副問我:「船長,不pay 他off,萬一又鬧事呢?」「大副,不會啦!你放心,我們要對他有信心,畢竟同在一條船上那麼久。」我又交待大副:「等一下有個好人讓你去做,在餐廰罰站的事,你就要他站個十秒鐘意思意思就好了,然後你跟他說,你會向船長報告他已經罰站十分鐘了。」不花錢就能做好人的事,誰不樂意呢?
到台中港前,輪機長和大廚又來問我:「船長,您不送小何回去嗎?萬一開船後,離開了台灣,他又鬧事怎麼辦?」輪機長和大副一干人的意思,我能夠了解,按一般處理,都是先安撫他,等到碼頭再讓他來個措手不及的解僱下船。但是這不是我的風格,而且我也答應了他,為了他年老的母親,還有為了人性中的原諒和信任,後者我想更為重要。
這件事後,一直到我下船回家休假為止,小何都規規矩矩地,而且很久都不喝酒,後來開了戒,也很有節制。每次看到我都會立刻站起來,畢恭畢敬的打招呼。當我在下船前一天,我把他的悔過書私底下交還給他,沒有誰知道,這件事不必再提起了,我想。易經中孚卦說:「中孚。風澤中孚。信及豚魚。亨。」中孚就是中有福氣,像船在大洋上和風吹在其上一般,一個人如果能讓豚和魚都能相信他,那麼他就永遠有福,做事也一定亨通。當我交給他悔過書的時候,我才忽然覺得受益最大的人可能是我自己,因為這件事讓我心中歡喜,對自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也更加肯定。
記得胡品清在一篇說喝酒的散文中曾經引述過這麼一句話:「不要怪罪那發酒瘋的醉漢,因為你不知道在他背後有什麼故事。」這句話用在小何這件事上可真是再貼切也不過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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