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


 



 


船員開始要賺錢的時候,通常也是心裡最難過的時候,因為要上船了;台灣船員上船合約時間通常都是一年,不像先進國家的四個月,甚至不如現在大陸船員的六到九個月,所以每回要上船開始賺錢的時候,就是要和家人分開一段長時間的時候,也是船員和家人為分離而開始難過的時候了。


 


休了長長的四個月假後,我在台中上船,上了船和前任船長辦完了交接之後,我才發現原來小何也在這條船上,看見了他,心中就是感覺什麼地方不踏實,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會出狀況,就好像看魔戒三部曲電影的時候,始終對那個在弗羅多身旁莫明謙遜又時時口稱主人(Master)的咕嚕人史麥戈(Sméagol)持有戒心,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要搞出什麼名堂,讓Master一再頭痛。Master的另一個意思就是commander on board,中文講就是:船長。


 



船長交接之後,和原來的船長還有大副及輪機長聊天,大副和輪機長嘆氣的說:「最近這一、二個月以來,每隔幾天深夜都有人亂打電話,把睡覺中的人吵起來,然後不出聲音就掛斷電話。大家每天都睡不好,弄得人心惶惶。」原來的船長看著我一臉尷尬地說:「我召集大家開會,請不要惡作劇,也沒有用。」我就問大副:「有可疑的人嗎?」大副說:「有幾個,但我都個別問過了,他們都發誓說不是他們幹的。」然後,我就對他們說:「不要緊,開船後,只要他再半夜亂打電話,我想就可以抓得到他。」幾個人看著我,半信半疑地,又或者半信全疑地。


 


講到了船上的電話系統,船上的電話是單線的,不像一般辦公室的電話,只要拿起聽筒,其他分機都看到是第幾線佔線中了,也就是船上電話不會顯示來電是誰。在接新船的時候,電話測試是一項簡單但非常費事瑣碎的麻煩工作;簡單就是說只要拿起話機撥號,對方能接到就算OK了;費事的是,下從機房最底層,上到駕駛台,十幾層樓,每一層樓又有很多房間或工作場所,都必須一機通全機,然後再全機又能通一機,就是one for all and all for one.要做完這樣的測試,簡直就是要五、六個人搞上一整天,上上下下的全船跑。


 


於是,在日本佐世保監工造新船的時候,我看日本電話技師裝電話測試的時候,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不必全船上下疲於奔命的跑;因為船上電話有電話交換機,通常都裝船長這一層甲板的電纜通道間(Cable Trunk)裡,這個通道間平日都是鎖起來的。於是我就像裝電話的電話工人一樣,安排只要一個人從上到下每一個電話一個一個地拿起來,我在交換機這裡確認路線通了就可以了。船用交換機這麼一個東西,我想很多跑了幾十年或一輩子船的船員可能想都沒有想過,而且可能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東西。(電話裝置的電信技工在測試時,是以摸擬(Dummy)通路測試的方式,不必全船跑。)


 


船從台灣往澳大利亞New Castle開,預定要去裝六萬噸的煤炭,載回台灣的港口卸貨。開航後,我把大副認為半夜亂打電話的幾名可疑船員分批請到我房間聊天,每一個人都信誓旦旦說不是他幹的。我也問了小何,「小何是你幹的嗎?如果是,看我面子,以後不要再打了。」小何拍胸脯向我保證不是他幹的。其實,我想,如果以後不再有人半夜亂打電話,誰幹的都不重要。但事情往往總是要像黃小琥嘶聲著唱的:「沒那麼簡單。」才會有更精彩的下文。


 


開航後第三天的深夜,電話怪客又開始了騷擾,大副第二天一早向我報告的時候氣的不得了;因為這種行為嚴重影响船員的士氣,而且也讓大副、船長臉上無光。我安慰了大副幾句,跟他說:「讓我來想辦法,先不動聲色。」我心裡想:「既然史麥戈要和主人鬥,主人就給你點顏色瞧瞧吧!」


 


夜半電話的第二天,吃完晚飯我就回房間小睡,從八點睡到快十一點。起床後,我到駕駛台寫夜令簿,在夜令簿上我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如果有事找不到船長,就撥這個號碼:也就是電纜間的電話;船長在船要廿四小時能夠隨時能被船員找到,這是海上航行規矩,也是為了隨時有狀況時,船長能立即出面處理。寫完了夜令簿,我就回房間拿了二罐瓶啤酒、牛肉乾、花生米,還有二本書,用萬用鎖打開電纜通道間,搬把椅子就到電話交換機前坐下來,準備看著書、喝著酒就菜,等那電話怪客出現。


 


電纜間裡沒有中央空調,所以很悶熱,坐了一陣子,覺得不舒服,我就索性靠著牆壁坐在地上,邊喝著啤酒,邊看著金庸的小說,同時監視著電話交換機。


 


電話交換機裡駕駛台電話機的綠燈亮起,時間是十一點四十五分,是當值水手打電話請下一班水手和二副準備十二點來接班所打的電話。被叫喚的水手那頭的交換機Relay先是紅燈亮了,表示電話機正在響著,接著紅燈換成了綠燈,表示話筒已被拿起來了,也就是有人接電話了。接著是二副房間交換機Relay紅燈亮了,駕駛台正在打電話給二副,然後綠燈也亮了,二副起床接電話了。那麼電話怪客呢?今晚會出現嗎?


 


在悶熱的通道間裡,我繼續等著,看來毫無消息了。到了快一點鐘時,我想是不是該休息,或許今晚不會有事;但是我又想,已經搞了這麼久了,就堅持到早晨,反正今晚耗上了。


 


到了一點過幾分,應該是沒有人會打電話的時間,有一隻電話的綠燈亮了,我放下小說和啤酒,看了看綠燈亮的交換機Relay的編號,正是小何的房間。他打了第一通,對方紅燈亮了,等一轉成綠燈,小何房間綠燈就熄了:他掛上電話了,然後他又打了好幾通;我把時間和房間都一一記了下來,準備明天用,然後我就回房間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大副見了我,他還沒開口我就先說了:「昨晚幾點到幾點又有人打怪電話了,一共打給某某等四個人共四通,對不對?」大副不可置信的說:「船長,是誰向您報告的?」我說:「沒有,我就是知道,中午吃飯前叫小何來找我,你也來。」


 


中午水手收工了,大副和小何都到我房間來,我先問:「小何,昨晚電話是你打的,你承不承認?」小何不但否認,還表示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於是我要他和大副一起跟我到電纜間去,打開電纜間的門,我們三個人進去那小小的房間,我指著電話交換機給小何看,你知道那是什麼嗎?他當然不知道,大副也不知道。於是我打電話去駕台,要當值三副從駕駛台打幾通電話,三副開始打電話了,交換機綠燈、紅燈此起彼落。每一通電話做動時,我就指著向大副及小何解釋為什麼燈會亮。等到幾通電話打完了,小何一付不知所措的樣子,大副則是從他那架在鼻子上的大眼鏡中看著我,二個人都不知道我還要說什麼。我把昨晚記錄的電話紀錄拿出來給他們二個人看,大副一看就罵:「小何,你他媽的真不是東西。」我看了看小何說:「你一定還想要說你沒幹,對不對?」我指了指電話交換機裡,靠上方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小小的黑盒子,我又說:「看見那個黑盒子了嗎?那個黑盒子就是紀錄所有通話紀錄用的,如果你再不承認,我就把他拿下來,等靠岸後,請岸上電信人員解讀,再把它列印出來,到時候事情就鬧大了,而且解讀費用是很貴的,也一定要叫你付。」我看了看他說:「你現在承認,我從輕發落。」在「鐡證如山」下,他也只有俯首認罪了,福爾摩斯只花了一天就破案了;後續悔過書和懲處的事情,就由大副處理了。(船上電話根本沒有什麼黑盒子,這是福爾摩斯誆人的招式。)


 


過了一個月,小何因為母親生病請求下船回家,大副批準了他的報告,交給了我;我又把小何找來,表明我並沒有要他下船回家的意思,但如果真的是母親生病,我也不留他,我想他在同事中也站不住腳了,換個環境也好,也就批準了他的報告。


 


後來他到了別的船還是偶有犯錯,不過收斂了一些,但我想早晚還是會再犯錯,想起來很無奈,但也不能做什麼。


 


再過幾年,我下船到高雄港任職,不再上船做船長了,漸漸地就把小何這件事給忘了。直到有一天,那一天早上我出外海帶一艘協榮公司的木材船進港靠泊,那艘船上除了船長和少數高級船員是台灣人之外,大多數船員都是印尼人。我爬上船後,接著走了好幾層樓到了駕駛台,開始在駕駛台前帶船進港。我下了第一個舵令要操舵手轉舵時,在我的背後傳來了一聲:「船長好!」我回頭一看,這不是小何嗎?怎麼會到這個公司來了呢?我知道這個公司的工資和福利都遠遠不如原來的公司,再一想,他可能原來公司又惹事了,終於再也做不下去了;唉!想起來悲哀。


 


靠泊好了碼頭,小何在船尾和幾名印尼船員正在帶纜繩,我把小何叫了過來,當著船長的面說:「船長,這是我以前的得力助手,現在拜託船長替我照顧他了,他人心很好,如果有錯,請看我面子。」我又叮嚀小何:「再不要隨興犯錯了,再下去,船員的工作都沒了。」小何抬著黑黑髒髒的臉看著我說:「船長,不會了!不會了!」他又說:「謝謝您過去對我的照顧,您人心好才一直有好報。」我又交待了幾句,就下船了。


 


後來,小何終究在這木材船上也幹不久,我想他在哪兒也待不久,是什麼樣的靈魂,讓一個人變成這個樣呢?


 


團體中有人犯了錯,該怎麼懲罰他呢?關於罪與罰,紀伯倫說:「一片樹葉不會變黃,除非得到整棵樹的默許。」也就是說,一個人會犯錯,其實群體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如果群體能和諧、快樂,就不會有個體覺得被邊緣化,因心生不安而犯錯。


 


「一片樹葉不會變黃,除非得到整棵樹的默許。」這句話時常在我心中迴響,就像我們總會惋惜那枯萎而掉落的黃葉,而這迴響也像在幽靜地長長迴廊中,生起清風以答過往舊事的遠響。Echo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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