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進


 




圖:和阿進一別二十多年,再見面阿進已經六十五歲了。



 


初秋的大清早在港外從引水艇爬上大油船的時候,雖然波浪不大,但心中還是在犯嘀咕:「船長把船停的太遠,讓我和小艇在港外多等了半個鐘頭,搖搖晃晃半小時,雖然不會太難過,但船長的不守時也著實讓人不敢恭維。」心裡還兀自在嘀咕著,手腳沒閒著,已經爬上了油船甲板,船上的女三副和戴著棒球帽加上安全帽怪怪穿著的水手在甲板迎接我,水手以台灣國語說:「領港好!」我一看就過去拉著水手的手說:「阿進!你不是阿進嗎?」水手把安全帽下的棒球帽拉高了點,抬著頭看看我,也興奮的說:「船長!好久不見您了,船長,真高興!」就這一下,剛才嘀咕的心情全都給忘了,只有他鄉遇故友的開心。


 



圖:油船


 


十幾年沒見阿進了,第一次和阿進見面,是在台中港他上船的時候,我和幾名船員在住艙外的舷梯口坐著,阿進背著行李,從台北來上船。等他走上甲板的時候,一向講話犀利的水手小任,看到阿進就說:「這個公司真是找不到人了,連這樣的人也派上船。」(小任就是在我文章勸架中打架的那位水手。延伸閱讀:勸架


原來阿進的長相非常特別,不論誰第一次看見了他,一定會和智力不足做聯想;不過阿進除了長相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很正常,頭腦也非常好。後來和阿進比較熟了,才知道他的長相是因為他在出生的時候難產所造成的,應該說,他在媽媽肚子裡就有問題了;他是雙胞胎的弟弟,他的雙胞胎哥哥一出生就死了或者是胎死腹中(這點連阿進也不清楚),阿進幸運的活了下來。阿進的五官中間有點凹陷,而且五官和臉呈一個角度,也就是他的頭是正面朝前的時候,五官是歪向一邊的,如果五官朝前,那頭就有點偏向一邊。讀了村上春樹的1Q84之後,我直覺得認為書中的 牛河 先生活脫脫就是阿進的翻版,應該說村上形容牛河長相那一段和阿進很像,或者村上也遇到過這樣的人,作家本來就要比尋常人要生活豐富的多一些吧!不過除了長相,阿進和牛河就完全不像了,因為阿進要比那在1Q84小說中不算好人的 牛河 先生要誠實而且可愛多了。


阿進除了上天給了他吃虧的長相之外,他的身體也不是太強壯,他總是在水手部做像洗艙這類比較吃力的工作後,都會累到不行;有一次在泰國Khanom港裝水泥散貨,他值半夜00-04的班,我在一點多鐘起床去巡船,這是我在船的習慣,半夜一定起床巡船,值班的阿進因為前一天趕工掃洗艙,體力負荷不了,這會兒正半躺在梯口長板凳上睡著了,我並沒有叫他起來,只是在他旁邊坐著;等了一陣子,他起來了,看見我坐在旁邊,立刻起來說:「船長,不好意思,我睡著了。」我笑笑和他聊些別的,確定他的精神沒問題了,我才回房間去休息。船員在船上一做就是一整年,都很辛苦,就算有些時候做錯事、摸個小魚,做船長的應該以大家長的心態來看待;這讓我想起了,以前我有位二副晚上一喝了酒就在值航行班時躺平,不是打瞌睡,是躺在地板上,我都會在駕駛台替他值班,等他醒來(因為叫不醒),現在他自己也做了船長,更做了引水人,回想往事,想必也覺得好笑吧!當時大副和船員都覺得我太護著二副,久了,大家都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人;不過我並不是軟弱,相反地,我算是要求蠻嚴格的船長,只是,我總覺得,船員離開家庭,一個人在外賺錢已經很辛苦了,做船長的責任之一就是營造一個良好氛圍的船上生活環境,讓大家快樂工作,互相信賴,也要讓大家都相信船長不會背後去公司打小報告,反而會為他們美言,這樣一船人才會有活力,才會同舟共濟,大家在思鄉愁緒之外,也才稍有安慰。


回過頭來說阿進,他在船上的趣事很多,有二件事我相信是他願意和大家分享的:


 


《阿進相親,三選一的優勝者。》


阿進來到船上之後,大家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而且還有二個兒子,當大家看到他長的白白淨淨還蠻標緻的老婆的時候,更是不敢置信,尤其是一向瞧他不起的水手小任,更是不信到一直搖頭。當然開船後,這也成了我們和阿進聊天的話題。


阿進告訴了我們他相親的故事:


有一年,表姊告訴我,三重埔有一個女生長的還不錯,要我從南投上去相親(阿進住在南投集集),於是我就北上相親。


到了台北和表姊碰了面,表姊看了看我就說:「阿進呀!你好歹也去買套西裝穿穿,起碼相親也好看一點。」於是我就去買了生平第一套西裝。阿進說到這裡總是會用手抓抓他長歪了的頭,還露出牙齒儍笑。到了要相親那天的上午,台北下起了大雨,所以我又去買了一雙長雨鞋,再戴上斗笠,這樣新西裝就不會弄濕了。(不大合身的西裝搭上雨鞋和斗笠,這是什麼情景?阿娘喂!)


中午在女方家中相親的時候,才知道一共有三個男生去相親,其他二個人都長的很帥,所以後來我和表姊說,沒希望了啦!


相親之後沒有多久,我就上了遠洋船,簽了一年的合約。過了二、三個月,船到澳大利亞的時候,公司說我表姊找我家有急事,所以我就打電話回家,在電話中表姊說:「女方家長願意把女兒嫁給我們,要我快點下船回去訂婚。」打完電話,我跟船長說我要提早下船回去結婚,船長聽了不相信,但又怕擔誤我的婚姻大事,因為我說:「船長,這可能是我這一輩子唯一一次的結婚機會。」船長問了公司,公司雖然規定合約未滿不能下船,而且澳洲也不方便下船回家,但我苦苦哀求台北公司經理,經理也就答應了;於是就在澳洲靠岸後立即安排我坐飛機回台灣。回台灣後我就結婚了,結婚二個月後,我又再上船,上船八個月後,我太太就生了大兒子;第二年我回去休息,她又懷了老二,就這樣。


 


故事聽到這裡,我就問阿進:「阿進,你知道為什麼你丈母娘會在三個男生之中,選了你呢?」阿進一點也不以為意地說:「船長,我當初也想不通,為什麼這麼漂亮的女兒要嫁給我?」他接著說:「原來我太太智力有點小問題,她不太會算算數,而且她也不會看火車時刻表之類比較複雜的東西(現在已經沒問題了)。我表姐又答應我丈母娘,結婚以後都住在娘家,我賺的錢也交給老婆。我想,可能是這樣,她才願意把女兒嫁給我吧!」


聽完了阿進相親的故事,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可是,這也算是緣分吧!阿進跑船收入也不錯,加上女生可能也少個心眼的不太在意男生的長相,何況台灣話又說:「醜醜女婿吃不空」如果當初嫁了正常人,或許用不了多久就給休回家了,算來丈母娘這算盤打的夠精明。


台灣話說:「一枝草一點露」這句話就是說上天會好好照顧每一個人,在阿進的故事中,我們就看到了小草分到了的一點露;而且還讓很多羅漢腳(單身漢)羨慕不已呢!


不過這檔婚事之中也有讓憂慮之處:阿進最擔心的是小朋友的智力發展,因為阿進說,二個小男生在幼稚園中學習能力都不好,而且講話和學習能力也有點慢。世事有一好無二好,好在孩子還小,慢慢耐心教就好了。


 




圖:和阿進一起拉繩子,回憶同船往事。



 


《第二個故事:阿進的結拜兄弟》


 


前面已經說了,風流倜儻的水手小任,從阿進上船第一天就多多少少有點瞧不起他,但是到最後他們二個人還在船上歃血為盟、義結金蘭,小任拜阿進為大哥,船上眾人還做了見證。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阿進上船大約半年之後,漸漸大家也比較熟了,他也因為勤能補拙,慢慢贏得大家的好感,雖然他還是不如一般的水手那麼幹練和整齊。有一天大家在餐廳聊天,小任就看看我又別過頭去和阿進說:「其實我還蠻佩服你的,如果有機會拜你做個大哥也不錯。」小任說完了又朝著我貶了眨眼,擺明了吃豆腐。阿進卻有點認真的說:「我覺得我們個性差那麼多,而且一個是本省人,一個是外省人,生活也不大相同。」小任就回話吃盡了豆腐地說些好聽奉承的話,阿進就習慣地摸著頭思索著,大家夥在一旁都暗自笑笑,水手長更是看不下去,大叫一聲:「去睡覺了,阿進,明天還有重工作。」這才把這話題給打住了。


第二天小任在駕駛台當航行班,我也在駕駛台和大副說話,這時候阿進下了工,也沒盥洗就直接跑到駕駛台來;我看了看他,以為有什麼急事,但他向我和大副問了好之後,就對小任說:「昨天晚上我一直想,我們個性完全不同,真的能結拜嗎?」我和大副幾乎是忍俊不禁,快要笑了出來,小任則啼笑皆非又假裝一本正經地繼續惡作劇地說:「我覺得有你這個大哥不錯呀!要不然我們到台中港就可以歃血為盟呀!就兩個人把手指頭用刀子劃破,滴血到酒裡,再把酒二個人分了喝掉。」說著說著,小任還調皮地對著我和大副揚了揚頭、笑了笑。阿進聽了,摸了摸頭就下去了。


到台中港的好幾天水路上,小任沒事就開阿進玩笑的叫大哥,還捉狹地和水手長說:「我可是有大哥罩著的人,不要隨便欺負我。」既然阿進都不以為忤,大家也就當成笑話看,雖然玩笑開的有點過了頭。


一路無話到了台中港,在台中港我們又停了一個星期才開船,開船忙完了的星期天,水手部休息,大家都在二枱餐廳聊天,小任和阿進也在。這時候阿進又提起了結拜的事,他說:「這輩子第一次和人結拜,而且我又是做大哥,所以我在梧棲(台中港)銀樓買了一只金戒指,做為大哥送給弟弟的紀念。」說完了之後,他就拿出了一個偌大的金戒指,估計至少要花費五千塊錢左右,要送給小任。小任一看真是儍了眼,原本不過是開開玩笑,沒想到竟然認起真來了。這下換水手長吃小任豆腐了,水手長說:「小任,快拿著吧!這可是你求來的大哥,大哥送你這麼大的禮,早知道我也拜個大哥。」眾水手都笑將起來,這下變成小任摸著頭儍笑了。小任接過了戒指,套在指頭上,那戒指還真是不小,因為小任的手指頭還蠻粗地。既然事已至此,小任也很乾脆地站起來叫了聲:「大哥!」叫過大哥,阿進接著說:「至於你說要歃血為盟,我也想過了….」小任一聽,這還有一道題目等著他,而眾人也等著看這歃血的儀式。小任正想拿碗來認了就歃血吧!大家也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熱鬧。這時候阿進接著前面的話繼續說:「我覺得劃破手指很痛,而且滴血又不太衛生,所以我在菜市場買了豬血,在廚房煮了一大鍋的韭菜豬血湯來代替歃血。」阿進說完了又摸著頭露齒儍笑,把全船人都逗的哈哈大笑,心想:「這可不是豬朋狗友的意思嗎?」阿進先盛了一碗結盟的豬血湯給小任,水手長也盛了一大碗吃,那時候正值歲晚天寒,這韭菜豬血湯加點沙茶、灑點糊椒粉,熱乎乎地味道還真不賴。


在這之後,小任倒也對這莫明其來的大哥不再謿諷,有時候還真像個小老弟的樣子;而阿進總是到了碼頭先讓老弟出去逛,他替老弟先當班,擺出一付大哥的樣子來,二個人還真有那麼回事的模樣,算來也是有緣之人了。


就如此這般,阿進和小任就結拜為兄弟了,你可以說好笑,但其中至少阿進是很認真地,而且到後來,有一回小任摸著那金戒指對我說:「船長,我長這麼大,還第一次有人送我金戒指。」他對著我苦笑了一下又說:「看來,我還真是騙了一個大哥呢!」


後語:


阿進雖然先天不如人,後天也不是太如意,不過他很感恩、很知足,重要的是,他不覺得有什麼人會害他,這一點,連我都不如他。


當船靠泊好了,我下船前去找到阿進,我做勢要幫他拉繩子,順便問問他小孩的事。他已經有三個男孩子了,老大大學畢業正在服兵役,老二學廚藝,也快要當兵了,老三正在大學,而且三個小孩的智力和學習能力一切都正常。這讓我聽了很高興,直拉著他的手說些開心的話,然後互留電話,我就爬下船、上了小艇,阿進一直送到船邊,在大船邊對著我揮手再見。




圖:從大油船上下來



回到家中,我把阿進給我的紙條打開來想要抄錄在電話本上,紙條上寫著:「報告船長,水手阿進電話是:09xx-xxxxxx。」看了這麼客氣的字條,讓我又想起了他在泰國當班時睡著了,我在一旁坐著等他起來,他起來後看著我的神情,而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我手裡拿著字條,心裡想:有時候,做人厚道些,還是比較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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