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節回想的一段往事


 


~國中畢業考試,導師把邢小明的考卷放在我的桌上,要我替他寫考卷,還說老師的好朋友訓導主任監考,沒有問題。


奉命作弊?~


 


 


國中畢業考試第一天的早晨,基隆是有點熱但又不太熱的晴朗天氣,我騎著單車從東明路經過地方法院到了學校,進了校門口,把單車停在操場左手邊的停車遮雨棚裡;那時候摩托車還很少,只有一位風神的男老師打腫臉充胖子地買了台Vespa,其他的老師,幾乎都是搭公車或者騎腳踏車到學校。


 


把腳踏車停好了,鎖上號碼鎖,然後從後座把書包拿下來背上,再沿著操場邊走到樓梯,開始爬二段大樓梯,上二個小山的平台;上到第二個平台,再從教室大樓一樓走到二樓教室。基隆是山城,大多數學校都依著山勢起造,所以有人嘲謔地說,基隆的女學生很容易有蘿蔔腿;關於這一點我倒要小小抗議,因為在爬樓梯的時候,我看女生們的小腿很少有蘿蔔腿,反倒是男生,十個倒有九個是蘿蔔腿。


 


在爬樓梯到平台上的時候,發現今天學校有不少警察,難不成發生了什麼事嗎?看了兩眼後,想到今天是畢業考試,今天考完就放假等畢業典禮,然後就要參加高中聯考了,因為前不久還有學生找流氓來學校打人,說不定員警是來維持秩序怕有人來鬧事。


 


在導師的勸說之下,我打消了要去考台北聯招的念頭,留在基隆考基隆高中,台北必然是競爭激烈,而基隆則十拿十穏,所以雖然要聯考了,心情倒也不十分緊張,就像今天畢業考一樣,輕輕鬆鬆。


 


到了教室門口,發現有幾位穿著製服的警察和幾位看似便衣警察的人站在教室後門口和導師講話,走進教室,也沒有什麼異樣,同學們對眼前陣仗都感到疑惑不已,發生了什麼事了呢?同學們誰也不知道。


 


第一節考試鈴響了,監考老師,我們的訓導主任,從每排的第一個人發下考卷,然後從排頭向後傳考卷,我的座位是最後一個,就在掃把和垃圾的前面。考卷發完了,我還沒開始寫,導師就走了過來,把另一份考卷放在我桌子上,我狐疑地抬起頭來看著老師;我的老師是 黃中和 先生,他是我最信 任的 老師,他每次都在別的老師面前說:「我這個學生將來一定會為我爭光,是我的得意高徒。」他教我們數學,像三年級因式分解等等,我都不負他所望地常常考滿分;有時候稍稍作弊給旁邊同學看,大家都考的不錯的時候,他都會在發考卷的時候拍拍我說:「做人要夠義氣,老師一生就愛講義氣,但是考試的事,不大一樣喔!」我聽了他的話,對義氣二個字牢牢記在心裡,但「不大一樣」這幾個字,偶而會忘記。


 


老師看著我狐疑不已的眼神,笑笑地用十分溫和地口氣對我說:「這次畢業考,你都要替邢小明考,寫二份考卷,老師相信你就算寫二份也可以考得很好。」說完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說:「訓導主任會一直做你們考試的監考老師,他是老師的好朋友,你放心寫二份考卷,沒有問題。」


 


邢小明原來是坐在中間的位置,但是今天他換到了最靠裡面窗邊的最後一個位置,他和我之間只隔著一個位置。有人猜想,可能他的船員爸爸的船出事了,所以他根本沒辦法考試,才會拜託老師幫忙。我在寫考卷的時候,偷偷地瞄向邢小明,只見他眼神呆滯沒有目標地望著一個方向,一動也不動,還真像是父親去世悲痛不已的樣子。可是教室門口站著的警察是幹什麼的呢?


 


第一天考完了,放學的時候,老師推著單車走在前面,邢小明走在後面,訓導主任和警察走在更後面。訓導主任是 張亞古 先生,他是小兒痲痺患者,一條腿走路不方便,雖然走路一跛一跛地,但是他走起來依然是雄糾糾、氣昂昂,讓學生又敬又畏。我也不騎車了,推著車和同學一起走路,沿路討論今天的事。後來有人打聽了出來,原來畢業考試的前一個晚上,邢小明找了十幾個同學到另個國中,和那個國中三年級的學生談判,聽說為了一個女孩子,結果一言不合打了起來,另個國中的那個人就跑到他們學校樂隊隊長家中求救,那隊長也是國三學生,出面為他講情,結果反倒被用童軍棍打成了重傷,後腦勺全打爛了,送進醫院成了植物人,那惹事求救的人倒沒怎麼樣。當時,附近的老百姓一看打成這樣子,都看不下去了,群起拿掃把和邢小明等一干人對打,並且報警,警察據報一共抓了八個人,其中有二個是中輟生,漏網之魚倒也有七、八個,而邢小明就是這被抓的八個人的其中一個。


 


畢業考前一星期左右,邢小明和另外一位同學跟我說:「天天,過二天我們要去教訓別的學校一個很嚣張的學生,你一起來吧!」我從來不玩以眾凌寡地事,再加上他們要教訓的那個小豪是我小學同班同學,他是偶而很惹人討厭沒錯,但是也沒必要打人,不是嗎?而且就算真的不服氣要打架,就一對一,打贏打輸也沒要緊,重點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以多欺少,所以我和邢小明說:「我不去。」同學都知道我脾氣不太好,有時候也會和人打架,有一回七、八個小混混同學找我麻煩,他們知道我也不會欺負人,他們也是找個大個和我一對一,大家打的都差不多,各挨了幾拳,我雖然打他不過,但對方也算講義氣,也就算了。有必要找一大堆人去打人嗎?實在想不通?而且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一點男子漢氣魄都沒有。


 


邢小明在被追捕的時候,半夜三更逃到了導師家中,導師半夜起來帶著他去警察局投案,當警察要收押邢小明的時候,老師用身家擔保,要求暫緩二天收押,因為這二天邢小明要畢業考試。老師動用了他所有的人際關係,也保證二十四小時不離開邢小明(可能也有刑警跟著他們)。並且動之以情地說:「孩子這一關就要十年、八年,將來有一天放出來之後,如果連個國中文憑都沒有,孩子不就完了?」雖然關說內情我不知道,但顯然是很困難,而且警察這邊多多少少也要擔點干係。


 


第二天早上,又到考試時間了,我們都坐在座位上,快要打鐘了,只見邢小明和一名便衣用手銬銬在一起走到教室門口,便衣打開了手銬,導師帶著邢小明進到教室,仍然坐在最後的位置上;我仍然接續昨天寫二份考卷的工作,邢小明眼神依然呆滯;現在回想,十五歲的半大孩子,能懂什麼呢?卻為了莫明其妙的事,被打的和打人的,都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第二天早上考試前,已經有同學說了:「天天,我幫邢小明寫考卷,你幫我寫,好不好?」我心情沉重,可沒心聽這沒頭沒腦地幽默。訓導主任依然監考,身體一高一低地走著,頭髮梳的油整,眼鏡帶的整齊,眼神依然銳利,但不知怎麼地,突然間,我覺得他也很親切,並不像他的外號:「張鐡古(台語鐡茶壼)」那麼可怕;現在回想,當時的他,一定也幫著老師遊說警察。


 


第二天考完試,畢業考試也結束了;一考完試,老師就帶著邢小明走出教室門口,刑警銬上手銬把他給帶走了,老師一直陪著他到警察局,要他不要怕,還告訴他,警察是老師的好朋友;我們放學回家後,也去了老師家,師母端出一大盤水果來,老師要我們吃水果,然後坐下來嘆氣。 黃 老師個子小小、胖胖地,但是同學們都覺得他像是個最了不起的巨人,因為其他被抓的同學,沒有一個人被放出來考試,只有邢小明;邢小明的爸爸是船員,他是家中長子,事發後,只有媽媽抱著一個分不清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小小孩,六神無主、慌成一團地來懇求老師。


 


八個人最後被判八年有期徒刑,邢小明表現良好,三年多就放了出來,因為有國中畢業證書,他考上了高職,又重新做人;有幾回我在公車上遇到他,我是大二,他是高一,他仍然是健談,看不出沮喪的樣子;其他幾個人,放了出來,沒有國中畢業證書,在那個年頭連夜校都念不得,只能打零工,斷了升學的路。其中有二個人,關了五年放了出來,不久又再回到監獄中,然後在監獄中死去,聽說是上吊自殺,但事實上呢?誰知道!這自殺的二個人之中,其中一個是我的鄰居,一家四、五個男孩都是黑社會,結果可想而知。其實他們人都不壞,很有禮貎,也講義氣,幾十年來,我一直弄不懂問題出在哪裡?


 


被打的樂隊隊長,植物人一直沒有好轉,拖慘了一家人,他的妹妹很漂亮,我們心有內疚,即使有人很喜歡她,但也沒有人敢追求她;惹事的小豪,高職畢業後,一事無成,父親給的錢折騰的差不多後,就再也沒消息了。倒是參予其事又沒被抓到的人,都過的還不錯,其中一個大學畢業又念了研究所,後來在五專教書,做到了主任,之後更當選了民意代表;我不禁懷疑,他的沒被抓起來,是不是因為家裡夠力呢?有幾回去他們學校打籃球還遇見他,二人打打招呼,對這往事也就不提了。


 


幾十年來,一直對黃老師當時一身擋下刑警的壯舉不能忘記,到了這把年紀,才知道要做這樣的事,心中要多有Guts,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地疼,才甘願冒這風險和為學生四處奔波。


 


今天是教師節, 黃老師的往事讓我明白,師者不只是傳道、授業、解惑而已,有些老師把自己當成是學生的父親一樣,學生再好再壞都是他的學生,他有責任也有義務在學生交到他手上的時候,要盡到最大責任,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不管校內、校外,他都是扮一樣的角色。如此,老師的角色已經昇華,他不只是老師而已,他更是我們的天使,也是當我們還是半大孩子,闖下大禍而不知所措的時候,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回想著矮矮胖胖像彌勒佛一樣的導師,還有左腳踏出一大步、右腳緩緩跟進」像古龍小說裡,面冷如霜、心熱如火的傅紅雪一般的訓導主任,他們二位好朋友在當年擔下干係,救了一個學生,讓他在出獄後,仍有機會回到高中讀書。我想也成為他們在漫長歲月中美好的回憶。人說義氣要在普通人身上才找得著,但有這樣義氣的人,怎麼也不能稱之為普通人了。


 


幾十年來,不斷回想這段往事,也與有榮焉地在老師的指示下為同學在畢業考試護航、作弊。想起古人一句話:「仰望先生,山高水長。」來代替心中想要說的話:「老師,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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