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晚餐



父親去世前二年在吳興街台北醫院檢查身體的時候,他的膀胱癌事實上是完全好了,經過了二家醫院檢查都查不到任何癌細胞,不過為了再確定,醫生還是要他住院三、四天做詳細檢查。


 


老爸是耐不住性子又很隨興的人,雖然隨興,但他對長輩、有學問的人或是醫生護士都是很尊敬的,不過這不表示他一定要守醫院的規矩,就像他小時候不願意和爺爺奶奶規規矩矩的一起吃飯,而寧願去灶下和家裡的長工、把頭、小廝等人一起吃飯是一樣的。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從基隆搬到了南勢角了,捷運正在施工中,大台北正值交通黑暗期,從南勢角開車到吳興街真的是堵了又堵。不過我家老爸在醫院,我也得一天去看他個二回、三回。


 


住院第二天中午我去看他,他要我看了看中午醫院的飯菜並說:「這可值不得吃。(山東話:意指沒法吃。)」我問了問護士站的人,他們說因為父親血糖高,所以不能吃其它的東西。我就要父親忍著點,等出院回家再吃好一點,父親聽了忍不住嘟囔了幾句。


 


第三天早上我又去看他的時候,他大老遠看見我去了就很開心的對著我笑,不過我看他的臉色不太好看,就問他怎麼了?父親說他已經二天都沒有吃飽了,肚子真的受不了了,我聽了心裡很難受,他一個人住院,又不喜歡看書、看電視,真的是把他給蹩壞了。


 


下午我從南勢角家中出發,經過永和惠陽超市的時候,我下車到熟食部去買了一些菜順便帶到醫院去。到了醫院父親的病房,他還是小聲的說他沒吃飽,我瞧了瞧附近沒有護士,就把包包裡的菜拿了出來。父親一看有萬巒豬腳還有花生米、豆干,真是喜不自勝,笑的嘴都合不攏了,小聲嚷嚷著道:「太好了,太好了。」於是他打開了菜,和醫院晚餐的飯一塊吃了起來。吃了二口,他抬頭看著我又說:「菜真好,可惜…….」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是醫院裡怎麼能喝酒呢?所以我拿了一小罐礦泉水給他,他看了看說:「我不要喝這個。」我朝他擠擠眼道:「你嚐口試試。」他打開瓶蓋喝了一口,朝著我說:「這個水真好、真好,還是有個兒子好。」原來我把一個小瓶礦泉水的瓶子裡裝滿了金門高樑酒,那滋味再佐以萬巒豬腳,當然是好。我看著他慢慢吃的津津有味,交待他說不要一次喝完,明天我再帶菜來給他,不過那天晚上他還是喝的有點小醉了,因為第二天護士說爸爸不知去那裡偷喝酒了,而且喝醉了。


過了二天,父親檢查一切都沒有問題,只他的血糖高了許多,不過吃藥可以控制。出院後,他得知他的癌症全好了,心中非常高興,當然我們全家人都很高興,因為那可是經過了五年的追蹤和治療。


 


父親出院後半年,因為在家和幾個老朋友熬夜打牌,打完牌又喝酒,搞得身體負荷不了而心肌梗塞去世,他一生隨興,走的也是這麼隨興又瀟灑。


 


他去世的那個早晨,我的船在台中港正要出海開往印尼,臨時找不到船長來接任,只好從醫院趕回台中港開船。但是當天下午船在經過高雄外海的時候,船的機器突然故障,輪機員搶修不及,只能開進高雄港修理五天。於是奇蹟似地,船公司有充份的時間安排新任船長來接我,讓我從高雄港回家處理父親的喪事。算來和父親的緣分真的是很深,而且他老人家走的夠意思,安排我回來送他一程,讓我了無遺憾。


 


十七年過去了,每每回想那天下午,台北天陰陰暗暗的,父子二人在台北醫院裡,我看著父親喝那口"礦泉水"的表情,他生動的表情和滿足的笑容,讓我回想的時候,心中是又高興,可是又常常流著眼淚。


 


歐陽修在想念他父親的文章中說:「祭之豐,不如養之薄。」每次我讀到這裡都會很難過,都會止不住的想念父親,而且有時候止不住淚水。我總會想,那天的一小盒萬巒豬腳、小菜和用寶特瓶裝的高樑酒要比現在用山珍海味來祭祀他更為踏實,也會回想著父親在病床邊低著頭啜一口高樑酒又吃一塊萬巒豬腳,再抬頭心滿意足的瞇著眼笑笑地看著我,那是這一生中我們父子所共有的美好的回憶。


 


有人說,人生有二件事等不得:行善、孝順。這句話或許可改成這樣更貼切點:人生有件事等不得:孝順。


 


真的,人生這事等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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