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人尋我舊遊處,但覓吳山橫處來。」


 


 


法惠寺橫翠閣 蘇東坡


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吳山故多態,轉折為君容。


幽人起朱閣,空洞更無物;惟有千步岡,東西作簾額。


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


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遊人尋我舊遊處,但覓吳山橫處來。


 


這首詩是蘇東坡三十七歲,宋神宗熙寧六年,在杭州做通判時所做,算是被下放到杭州做個小官,當時王安石變法閙的沸沸揚揚的,和歐陽修為首的保守派互不相讓,蘇東坡則主張應當要變法,但要在舊法中循序漸進,把舊法不合宜的用新法來匡正。但是如此一來變法派得勢,他不得志,保守派復權,他也討不了好。如果當時皇帝用蘇東坡為相,那說不定有宋一代能再度強盛起來,可惜蘇東坡才情太高,不免不見容於小人,因此他也頗有屈原不得志之嘆。連帶的,他的學生秦觀也不得志,在郴州寫下了:「郴(ㄔㄣ)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的千古名句。蘇東坡把這句話寫在扇子上,每天拿著,三年後秦少游在藤州去逝,他還說:「已矣少游,雖百身何贖?」


一般人把這首詩分前八句寫景,後十句寫情,其實我認為應該是前八句,中四句,末六句,這樣講起來的轉承才更能表逹詩人心情。


我們來看看:


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吳山故多態,轉折為君容。


有人說,吳山並不是那一個山叫吳山,而是境內群山統稱吳山,也有人說吳山就是建伍子胥廟的那座山,故又稱之為胥山。


一座山我們要怎麼樣來形容它晝夜、四季和陰晴、雨雪中不同的景色呢?蘇東坡喜歡用「青山自是絕色,無人誰與容。」也用在西湖上說:「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所以吳山,可以親切的說,為了欣賞他的人,隨著朝暮和四季,以千姿百態、各種妝扮宛轉出現。


幽人起朱閣,空洞更無物,惟有千步岡,東西做簾額。


幽人就是高雅之人,起造了這橫翠閣,上到了閣中空空洞洞感覺什麼也沒有,但從閣中看出去,吳山就成了閣的簾幕,千步岡橫在前面就像是掛了一塊扁額。


什麼都沒有,但可以容納整個吳山,可以把千步岡當成扁額,閣中空洞無物,不但讓遊人的心清靜、空洞了下來,放眼眺望才覺得整個吳山都能納在其中。


世說新語:「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無物,然容卿輩數百人。」空洞不只是指橫翠閣,也暗暗隠喻主人的心。


胡品清就說,每一扇窗都是一個活的風景,隨著早晚、四季在變換。我想,除了朝朝暮暮、四季更迭之外,有時候,窗外一切也隨著人的心情在變化吧!


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思峨嵋。


蘇東坡寫到這裡一轉而為發抒心中的愁苦,第一句想起了誰?「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李後主也是出蜀而困於健康城(南京)城中,是不是際遇很相彷?


人言秋悲春更悲」,楚辭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淮南子:「春女思,秋士悲。」這句話的「人言」是誰說呢?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李後主?還是被昏庸的楚懷王流放的屈原呢?怕是二人都有吧!然而不論是誰,看到這裡才想起當時大臣們把蘇東坡的詩拿給皇帝看,皇帝看了氣的說:「我就是不想看到蘇大鬍子。」如果有心羅幟,恐怕只這句話就夠瞧的了。


「已泛平湖思濯錦」,平湖又稱開平湖,古書記載在杭州仁和縣,相傳「平湖塞,天下亂,平湖開,天下平。」三國時代孫皓接位的第一年,吳郡就記載:「臨平湖自漢末穢塞,今始開通。」,此湖一開之後,成就了三國演義的:「降孫皓三國歸一統。」


平湖還有首淒美的詩,倩女幽魂中的:「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影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這首詩前後版本略有不同,但都寫的很美,一句「只羨鴛鴦不羨仙」,更打動了許多少男、少女的心,為之低迴沈吟不已。


濯錦江就是蜀江,在益州志(古稱蜀為益州)中寫:「成都織成的錦布,在江水中洗濯後,更勝於初成,錦彩鮮潤於以他水洗濯。」所以蜀江在華陽縣的這一段就稱之為濯錦江。


「更看橫翠憶峨眉」,岷山在大江所出,峨眉山為平羌江東逕流過,兩山雖在大江去成都千里之遠,然在秋日清澄之時,能遙望兩山相峙如蛾眉。在台灣,從合歡山武嶺觀景台上遠眺群山,按著導覽圖上的標示,逐一找出群山,在最遠方的山,相去雖沒有千里(古人的千里可能只有數百里而已),但也約略能體會一座大山成了蛾眉一撇的情景。(台灣的山更高過了蜀中群山)


杭州的平湖,還是橫翠閣的吳山,其氣勢、規模都遠遠不及蜀江和峨眉山,詩人心中的抱負和氣度在思鄉中也層層展現。


「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接續著李後主的浪淘沙,這裡又回到了「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還有「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這句話可以說有二重意義:不只是憑欄會腐朽,人也會很快就老了;也可以說,雖說獨自莫憑欄,但不放開心情憑欄遠望,人會更容易衰老吧!


「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莾化池臺。」,在這裡會不會想起了李白登金陵凰鳯臺的:「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除了感慨人在天地的物化中,在短暫的歲月中,無一不能免於終老、死去,從思古的幽情,回到今日的境遇,雖然感傷,但蘇東坡究竟是蘇東坡,活潑、豪情不改本色。句句暗示著,皇帝和當朝權貴遲早也會在興廢更迭中只剩下堪哀二字,又焉知今日草莾之地他日不能成為池臺名勝,就好像我蘇東坡今日不得志,又焉知百千年後不為後人所景仰、讚嘆,那時候皇帝在哪兒?權貴在哪兒?不都成了狐沒豕出湮沒在草莾中的古丘了嗎?


「遊人尋我舊遊處,但覓吳山橫處來。」,奇氣橫溢是古人對這最後一句的評語,這裡對照開始的吳山情景和印象,接續著屈原、後主的低迴,再從平湖、橫翠閣遠眺到了蜀江和去成都千里大江所出對峙的峨眉山,最後在朝代興廢,千古之後,到那時才由後人論斷今人。詩人信心滿滿,雖然不得志於當時,但心中卻知道百千年後自會勝過皇帝老兒和一干群小。這吳山橫處彷彿詩人胸懷,開敞於此,望向千百年後從遙遠時光而來的遊人,在吳山中吟詩思古,緬懷詩人並做古今之唱和,正是孔子說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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