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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買榴槤記

二十多年前台灣還沒有開放榴槤進口，那時候要吃個新鮮榴槤還非得到東南亞國家才行，加上又不准帶上飛機，所以喜好吃榴槤的人只能在當地吃個夠，或者偷偷夾帶私運一小塊回台灣。

那時候船舶航經東南亞國家的船員可就方便多了，一回買上個百兒八十個放在菜庫裡（船用蔬菓大型冷藏庫），慢慢享用，回台灣的時候，更有船公司和代理行的同好預先訂好，等船到台灣就分給大家，在那時候，可是相當受歡迎的來船伴手禮。

說到榴槤，喜歡吃的人趨之若鶩，在榴槤盛產的季節，船員一下了船到了南洋的大街上，就循著飄在空中的榴槤味找到了賣榴槤的地方。不喜歡吃的人就聞之色變，我有一名水手就說，榴槤有雞屎味，不過最後他也成了「逐雞屎味之夫」了。

有一回我們和新加坡人在烏節路上的餐廳聊天，那位「雞屎味」船員說：「你們牛車水街道上的榴槤味道好臭呀！」，新加坡人立刻笑笑地說：「我們去台灣才被臭豆腐給臭死了。」，可見這美味定義的大不同了。

我做船長的時候，有一陣子船開泰國和印尼，每到榴槤季節，船從台灣開出的時候，代理行和其他朋友都會要我們帶二個回來嚐嚐鮮，而我也都會在泰國或印尼買上百兒八十個，帶回來給大家分享。

有一回船從花蓮港 開往泰國南部的Khanom港，開船的時候花蓮的朋友托買一些榴槤，我算了算約莫要一百多個才夠分，以當時泰國黃金榴槤一個二塊錢到五塊錢美金的價錢，如果好好挑選，選便宜的買來送人，貴一點的留給預訂的朋友和自己吃，其實也不花不了太多錢。

開船前我船換了輪機長，所以開船後第二天，從花蓮到泰國航程只有七天，我就到輪機長房間聊聊，沒想到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最討厭就是串門子。」，我碰了一鼻子灰出來才想起公司派船經理說的：「這個人有點怪，船長多擔待。」，什麼？才有點怪而已嗎？走著再瞧。

第 三天早飯時間，輪機長仁兄穿著吊帶內衣和綁束帶的睡褲，走進船上官員餐廳，我一向要求衣著整齊進入餐廳，而且在餐廳外也張胋「進入大枱請服裝整齊」，所以 我就客氣的要求輪機長換好衣服再來吃飯。沒想到他勃然大怒，大吼地說：「以後我不在這裡吃飯，我去和乙級船員一起吃飯。」，說完他就悻悻然的走出去，我這 裡也有點後悔是不是該用更委婉的方式來說呢？但無論如何，這基本小小要求，我絕對不會改變。

一 路無話到了泰國，進了港、靠好了碼頭，等報關、驗船等手續都弄妥了，我就要代理行帶我去市集買榴槤，我也禮貎性地問輪機長要不要一起下去走走，這回他倒是 很乾脆地要一起前往，而且穿的好像要給人請客一樣。在半路上我問他：「輪機長，我要去買榴槤，你要不要買，我不太會挑，你會挑嗎？」，他臉也不看我地說： 「我最討厭在外面亂買東西。」，我這算又碰了一鼻子灰，也罷！或許他還在為了進大枱餐廳的事生氣，我也就不理他。

到 了市集，代理行和司機很熱情的幫我挑榴槤和殺價，我們買到了二塊美金一個品質不錯但個頭小一點的和五塊一個超大個的高檔榴槤，因為在鄉下地方，所以比曼谷 要便宜很多。一共買了二大筐，代理行和司機幫我抬到車廂後面，然後我請他們吃了個便飯就回船了。吃飯中，代理行頻以眼色瞄著我示意那跟著吃又點大菜、眼睛 始終不正眼瞧人的輪機長，我低下頭來揺搖示以會心一笑，當遇見神精病吧！我想一中二泰三個人都這麼想。

半 小時的車程，從暄鬧的河邊市集回到了礦山的碼邊，剛剛下了一場大雨，滿地泥濘，車子也開不到船邊，只能遠遠的停下車來，走大約二百多公尺的木板道。二大筐 榴槤從後車箱抬了出來，看著到船邊的灰色石灰礦泥巴地，心中一陣叫苦，這要怎麼抬呢？好在代理行和司機和我，我們三個人抬二個筐，我在中間，他們分別在二 邊，畢竟是我要買的，他們幫忙送我去市集又殺價又挑選最後又送回來，最後這礦場的泥灰地又要抬的老遠，當然是我兩手抬二邊，他們各在一邊了，輪機長當然不 必抬，因為他本來就討厭出門亂買東西，只見他自顧自地一路上閃躲水坑在前面走回船上。好在到了船邊大約一百公尺，水手長看到了，就吆大家下來幫忙，水手們 二人一筐，很快就抬上船了。我千謝萬謝地給了代理行車費和二十塊小費，看著他們二人的皮鞋，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泰 國裝貨七天很也就過去了，船往高雄開，不去花蓮了，一早開船，到了晚飯後，我就和輪機長說：「輪機長，你要不要吃二個榴槤，味道不錯的，有幾個已經可以吃 了。」，沒想到他大聲地回答我：「什麼吃幾個？要就分一半！」，我雖然有點捨不得，而且又怕回台灣不夠分的，但也硬著頭皮說：「好，那就分你一半，二筐你 自己選一筐。」，說完了他也沒有說聲謝謝什麼的，完全像外星球來的人。

船 從暹邏灣開了出來，再三、四天就到高雄了，服務生老牛來幫我收拾房間的時候以他濃濃地南京口音說：「船長，榴槤有的都崩開了，輪機長用粗銅線把一筐大的榴 槤都綑紮了起來。」，我聽了覺的好氣又好笑，好笑的是：「榴槤要崩開，任你怎麼綁也沒有用，這老小子不是儍帽了嗎？」，氣的是：「買的時候不買，回船不幫 忙抬，現在又把一筐大的選走，而且還和水手說船長買東西不用錢，都是公司給的，所以他也不會給我錢，殊不知我花了二百大洋美金，世界上怎麼有這樣的人？算 了！當請客！」。

船 到高雄的前一天，輪機長家住高雄，看他在打包，想必是準備把泰國買的東西回家帶走，我走過時和他打個招呼，那感覺像和杜鵑窩出來的人揮手一樣，沒想到這回 他先和我說話，他說：「船長，榴槤都開了，你也不管，你是不是不想要了？」，我一聽，只是沒好氣的說：「輪機長，不是這樣，一開始要你買，你不買，後來要 請你吃幾個，你又要分一半，我也是現金買的，到現在你又問我要不要？」，他一聽就把行李包摔下說：「好！衝你這句話，我一個也不要！」。

事情過後，我也有點後悔，反正都分他一半了，話說多了又得罪人，真是年輕氣盛。到港前去到冰箱看著二大筐榴槤，一個一個都用銅線綑著，又想說，可能他幫我綁好了才問我，意思是：「你不管，我都替你綁好了！」，心想靠好碼頭再把那大的一筐要人拿去他家好了。

船靠好了高雄港 碼頭，我在和代理行、海關以及公証行等人忙著的時候，輪機長和幾位高雄的船員就已經回家了，等忙完了，我就要服務生老牛去菜庫拿榴槤來分給代理行和來船的 朋友。過了一會兒，老牛拿了幾個空塑膠帶對我說：「船長呀！什麼榴槤？菜庫沒有榴槤，輪機長全部拿走了。」，老牛說剛才看到輪機長把兩筐榴槤搬下船，他們 家人開車來一塊兒載走了。我氣的大罵，並且找出輪機長家裡的電話去他們家，他接了電話還說：「我問你要不要，你說不要了呀！」，電話那頭還一付你自己不 吃，還有什麼好說的強硬調調。

我放下電話，和老牛面面相覷，老牛說：「我看他把兩筐都扛下船，本來要告訴你，又以為他是幫你拿回家。」，我只得和代理行以及高雄的朋友說sorry，榴槤沒了，等下次吧！

後 來船上吊桿出問題，我才發現原來輪機長不懂得修理，只好靠我和大管輪，我看說明書，大管輪負責修，後來海上主機出問題，也是大管輪修，我要他下機艙去，他 也是在甲板用電焊修補鐡板，原來他只會燒電焊，機器方面的常識和維修幾乎都不大會。難怪他一直閃躲我，怕被炒魷魚，不過船上大管輪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功夫 還不錯，大家就撐著幹，不過有吊桿的貨船狀況很多的，他這樣子也混不了多久，直到有一天發電機壞了，船開不動，而輪機長連個報告也寫不清楚，公司這才主動 把他換走，結束了全船一場夢魘。下船前，他還穿的整整齊齊地來向我道別，我在心中五味雜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是我第一次沒有給下船的同事打考績，我把 空白考績交給他，只在下方簽了名，要他自己填上分數，他看了看，說聲：「謝謝！」，就下船回家了，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他，看著他下船，心中充滿了同 情和一點點的悲哀，我想：「這個輪機長，他做的一定很痛苦。」。

過 了幾年，聽說他在另一艘老舊的船上做輪機長，公司經理上船檢查時，他在重感冒的情況下，一個人拉著長長重重的電焊線，爬到貨艙中去燒焊破損的鐡板，不幸掉 下大艙，送往台中童綜合醫院後不治。事後經理說：「沒有人要他在那個時候一個人下艙呀！」，後來我碰到送伙食品的供應商小鄭，他說：「輪機長很怕那位經 理，一看到他就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他接著說：「那天早上他要我去幫他買感冒藥，我看他很嚴重，就要帶他去醫院，他也不要，沒想到藥買回來送上船， 才知道他摔下大艙送醫阮了。」，說完二人又不勝唏噓了一會兒。

輪 機長是海軍轉役商船，大多數海軍轉役的輪機員對商船不像學校出身的輪機員是從基層生火、加油幹起，對輪機實務都很熟悉，相反地，他們一退伍就換得了國防部 發給的輪機長或大管輪的執照，所以有很多都不能適任狀況多的老舊船隻。我想這位輪機長可能因為如此，只好每天拉著他最會的電焊線全船修理鐡板，其實這是銅 匠的工作，但他為了表現也只有賣力做苦工了。他可能在來我船前聽公司說我對機艙很熟悉，怕一上船就被我炒了魷魚，所以情緒一直怪怪地，可是他也沒打聽，我 好像從沒有炒過任何船員的魷魚，況且船上大管輪足以勝任，他大可以在這裡貽養天年。

今天在超市花了279塊 錢買了一個泰國金榴槤，風味真是絕妙，無怪乎又有人稱榴槤是麝香貓果，在超市看到榴槤都崩開了，我一個個拿起了嗅，以挑選一個好的，這是和印尼人和泰國人 學來如何挑榴槤的方法，尤其在榴槤還沒有崩開之前，如何判斷這榴槤香味如何？還有多久才會熟透崩開？當然這也要累積一點小小經驗才行。

選好了這一顆風味絕佳的榴槤，看著它打開的裂口，突然想起那一年二筐都被扛走的榴槤，還有老牛對著我說：「什麼榴槤？」，然後我和他二人面面相覷的情景。

人生很多事不必太計較，不是嗎？在當下或許你是對的而且對方態度真的很惡劣，但如果容忍下來，事後想想，自己也會在心中給自己一個讚。

這幾年，我常常會臨事不悅而且耐性不好，今天在超市買榴槤，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和一些人，在那個剎那，心中平靜了下來，人生真的沒有什麼好爭的，不是嗎？